总第六十八期丨实力展示姨佬姨父

 

作者丨屈定国

董滩口。

清澈的江水,向前滚一滚,转一个圈漩下去,再爬起来固执地朝东逝去。

老陈站在长江边,看着悠悠的江水,心中升起无限的惆怅,往事越百年,一个又一个场景在眼前回环往复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

董市因长江而兴,不异于当年的小汉口。儿时的渡口,川流不息。酒肆茶楼,吆喝声不绝,你来我往,好不热闹。

老陈印象最深刻的是渡口。他以渡为生,以渡为靠,以渡为居。渡口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港湾,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生码头。它与百里洲上的付家渡隔江相望,南来北往,两岸人靠渡口相接。上世纪六十年代渡船是木制的,一船可载20多人,借助水的浮力,靠撑竿和橹把渡船摇到对岸,有时还借助风的力量直挂云帆。那时太慢,往返一趟要两个小时。工业时代柴油机代替了人力,10马力的机动船突突地来回一趟只要几十分钟。再后来马力的机动船横渡,10多分钟抵达彼岸。

长江把百里洲边缘化,枝江十多个乡镇就数百里洲孤独,其他乡镇在长江以北毗邻相依,没有隔水之苦,自由通畅。

老陈很感谢这水。有水才有码头,有码头才有了之后的水上人生。

老陈从小看着父亲驾船载货,搏击滔滔风浪。一颠一簸的人生,让他跟长江结下深厚的感情。父辈靠江吃江,自己喝长江水长大,长江就是他的母亲河。

新世纪的曙光照到渡口的时候,渡口老了,老到再没有运载的力气。水陆洲中那条唯一的缝隙被缝合,渡船要绕一大圈才抵达彼岸。

时间的沙子让董市渡口搁浅了,渡船停止营运,往日的繁华不再,当初的芳华流逝。一个个生命在渡口诞生,又一批批的灵魂从码头消失。

往日熙来攘往的董市渡口,如今“野渡无人”,几条驳轮泊在江边,对天长叹。

老陈想到邻居黄小河,小河高大魁梧,淋漓酣畅。虽比自己小几岁,也是驾船为生,铁骨铮铮。母亲在小河里一条船上生下了他,取名黄小河。黄小河跟在老陈的后面在渡口屁颠屁颠地长大,又看着他从这个渡口消失,心里酸酸的。黄小河临走的前几天,老陈作为友好邻居,被叫过去打牌,算是陪他最后一程。黄小河患鼻咽癌,通过放疗和化疗坚持七八年,晚期癌变,无力回天。自己来日不多,快活一天是一天,邀左邻右舍陪他打最后一场牌。老陈够哥们,坐在下家,小河一张口,空气中就吐出一阵难闻的异味,老陈摒住呼吸,强作欢颜,让黄小河渡过人生旅程中最后的快乐。

闲暇时,小镇上的男人喜欢打牌,女人忙家务,不可开交,叫男人搭把手,男人一动不动的贴在桌上。女人大骂:狗日的,你打牌了去死的呀?

黄小河自导这出悲剧,一语成谶。没过多久黄小河就驾鹤西去。送他上山的那天,大人哭,小孩哭,邻里哭,哭得昏天黑地,还不到花甲呀,这给活着的人是一个多么震撼的警示!老陈也掉下眼泪,兔死狐悲。在一起的时候,说说笑笑,不知不觉,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。眼前一片空缺,冷冷清清悲悲戚戚。

黄小河走后,儿子“冬七”渐长成人,没船驾了,开车跑运输。几年后,孙子“冬八”出世。随着一天天拉长,“冬八”咯噔咯噔地会跑了。爷爷却埋在了河滩,永远没有机会见到如出一辙的孙子!

人之老矣,悲思有加。屈指数来,天,从煤油灯到电灯,从步行到赶马,从骑驴到驾车;从鸿雁传书,再到移动互联……老陈跟《春蚕》中“老通宝”发出一样的感叹:这世道真是变了。

小时候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愿望,如今都变成现实,他享受到现代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红利,比父辈活得划算。心想:我这个普通人,幸运的赶上了这个好时代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家对面的江中,是由沙滩堆积而成的在水之洲,名叫水陆洲。那时,洲尾浮在水面,上面芦苇丛生,每到春季长势兴旺,绿油油的一片。群鸟栖息,沙鸥翔集。到了秋季,白茫茫如毡如毯,风漾摇曳,好不壮观。开镰收割后一船一船地送往造纸厂;涨水时,洲头隐去,水落时蔚为大观。年与时驰,积沙成岛,现在龟背式的呈现在眼前。首尾相连,成为沙浪奇观。

瞪着水陆洲,老陈想到了爷爷。爷爷清朝末年出生于武昌,跨越三个朝代,卒于上世纪八十年代。

兵荒马乱的时候,爷爷踽踽独行,从武昌迁徙董滩口,后改名换姓在王家做了上门女婿,育有一女。为生计,爷爷在董滩口摆摊设点,为过往的行人补鞋修伞,一生就做这件事,直到终老。

民国初期,父亲出生在长江对岸的百里洲,娶王氏为妻,养育老陈这根独苗。父亲一生以水为依,驾船渡日,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。70多岁的时候西沉渡口,归骨于百里洲之上。父亲一生以船为靠,飘泊江湖,潮起潮落。

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。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正月初四,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,老陈降生,取名贻贵,是上天赐予的金尊玉贵呀。听到新生男儿的第一声啼哭,陈家上下无不欢欣鼓舞,放鞭庆贺。7岁就读于董市小学。那时没有普及九年义务教育,附近没有初中,读完高小辍学当了学徒。年,为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峰,草草地在家旁的董市渡江社上班,靠每月16元的工资养活自己。从此就与船结下不解之缘。

老陈一辈子没离开过船,摆渡、拉纤、轮机、修船,几经折腾,一晃就到了老年。
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70年来,老陈见证董市渡口的繁荣与衰败。老陈在渡口边,送走祖父母、父母。如今一个个长辈都零落殆尽,墓木已拱,自己呢,也廉颇老矣,哀吾生之多艰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儿时的董滩口没有堤坊。夏季大水来临,水从董滩口漫延到10多里以外的高岗边。每逢雨季内渍,董市是一片汪洋,云盘湖芦苇荡漾,鱼翔潜底,野鸭成群,白鹤翩跹。

那时董市只有一条老街,叫老正街,是明清时的建筑。为抵御洪水的浸袭,家家户户盖有一层阁楼,备有一叶扁舟。大水来袭,将灶台搬到阁楼,一家人都挤在阁楼里渡日。小舟代步,划桨出行,直到洪水退去。

年,全民动手,筑了江堤,百姓摆脱水患,安居乐业。

老陈家的房子紧邻江堤。驾船人其实居无定所,一条船就是船工的全部家当。船划到哪里,家就在哪里。王老太不喜欢飘泊,执意要在江边筑巢而居,爷爷积积攒攒,就买下这一临江小院,算是给后人留下一块栖身之地。在王老太太的眼里,这里是风水宝地:夕阳西下,粼粼波光就是祥瑞;春夏之交,那潮起潮落的江水,就是挤出的奶汁;一年四季,帆船穿梭,百舸争流。

老陈家的房子原是木材架构,芦苇稻草加泥巴糊成的墙壁。是那种三开穿山式的平房。家旁现保留航运公司的旧房就是老家的模样。年,老陈把积积攒攒的几万元和盘托出,盖了两层楼小洋房。最早的临江小院矗立在董市外滩,路人啧啧称赞,羡慕不已。

豁达爽朗的老陈,心善仁慈,不与人计较。那年临近春节的时候,老陈驾船后骑摩托车回家,被一个货车司机把腿撞成骨折,肇事者付了医药费就被放走了。家人纷纷指责:老陈呀老陈,你真憨,你怎么索赔呢!老陈说自己是驾船人,看人家可怜兮兮,就放了。接着他呵呵一笑:放人家一码,胜造七级浮屠,算哒,算哒。

老陈良善,慈悲为怀。这验证了龙应台说的那一句话:华夏子孙,无论是什么党派,脱下军装,就是一个良善的国民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老陈16岁开始驾船。喊着号子拉纤、双手交叉地摇橹、仰望桅杆扬帆、一丝不苟轮机,一步一个脚印,步步走得坚实。

那时驾木船过江,先是拉纤沿着江堤逆水行舟几公里,接着将船推向江中,顺水摇橹划到对岸。大风大雨绝不出航。顺风顺水的时候,扯帆推舟,便是纤夫的好时节。

随着机动船的普及,人力就慢慢被解放出来。年,全县客运整编,把江口、董市、白洋三个渡江社整合到枝江县航运公司,老陈被调到载多人的客船上当轮机长,隆隆的机声从大埠街响到白洋。

年10月1日,枝江到沙市的航班启运,老陈被调到枝江最大的客船“枝客号”当轮机长。每早6点从枝江码头发航,上午11点钟抵达沙市毛家巷码头。中午12点从沙市返程,六点钟回到枝江。一年天一天也不能停航,天天如是。

发动机是船的心脏,作为轮机长,其责任就是保持心脏不出故障。一船多人的生命安全,除了船长这个舵手,轮机长的作用不可小觑。挑选技术过硬的轮机长是县航运公司领导首当其冲的考量,挑来选去,这个岗位非老陈莫属。

老陈有天生的机械基因,对柴油机情有独钟。零部件拆拆卸卸,过眼不忘。在“大白”专线5年轮机长的生涯里,呕心沥血,学思并进。跟师傅学,在实践中干,仔细琢磨,把柴油机的原理弄得烂熟于心,听声音便知机器是哪一个部位出毛病。“大白”客船每天朝发夕至,航行12个小时,从没出过一次故障。船泊码头,大家都休息去了,唯独他还在机舱里秉烛巡查、保养动力。久久为功,他成了柴油机方面的土专家。在枝江县航运公司轮机这个岗位占有重要一席,且声名远播。

他对柴油机的认识与了解就像老中医把脉问诊,人到病除。一般人修整不响的柴油机,经他一摆弄就“突突”地叫起来。兴山县水泥厂的柴油机停摆了,束手无策之际,该厂派人到相距公里的枝江来请老陈。老陈坐了一天的车,花了半天的时间,就把“病”治好。水泥厂的小师傅们佩服得五体投地,纷纷要拜他为师。

改革开放的脚步加快,陆上运输一日千里,枝客号失去了往日的风采。

年老陈坐镇工程船,魏武挥鞭,挖沙掘石,淋漓酣畅。他掌管两艘工程船,一艘挖石,一艘挖沙。挖沙的效益差,老陈动手改装成挖石船。这时两艘船并驾齐驱,创造了辉煌的业绩。每年都超额完成生产任务,以至于连年都是劳动模范。这是他人生最灿烂的时代。年7月,他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
认识老陈是年底,那时他37岁,我小他一轮,同属牛。老陈的姨妹把我带进这渡边人家。从此,我们成了连襟。后来姨佬之间往来频繁,感情笃深。尤其是他那种敬业精神让我深为感动。

一次,我上船看他,船泊江中,老陈赤身裸背,体态敦实,一条灰色直角短裤裹在半腰,有船老大之气象。机声隆隆,老陈忙上忙下,时而跟我说上一句话,几乎听不清。激流从船的两侧冲去,一粒粒鹅卵石从传动带上爬到船板,堆成小山,仿佛一座金山。

挖石船日夜不停,滋拉滋拉的声音不绝于耳,十里开外的人听到都难受。老陈却习以为常。在噪音中工作,在噪音中睡眠,这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境界!

年,航运公司改制。老陈被下岗潮推进河流,他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。这一年他44岁,在船上渡过了28个春秋。没有去抗争,没死皮赖脸的索取,甚至养老金都没有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从船长的岗位退下,没有失落,因为他手握乾坤。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。

年早春时节,老陈从水上登陆,学会了开车,贷款买回一台南京嘎式货车,专从宜昌地区化工厂拖运化肥到乡下的供销社。一天运输两趟,一车运费16元,一天可挣60多元,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。当时航运公司缺他这样的人才,立马又通知他回去上班,他以大局为重回去了。

相隔10年后,树倒猢狲散。这一次是真正离开了体制,得靠自己了。老陈技术在握,很快另起炉灶,就在渡边附近创办了陈氏修船厂,为往来的船只提供修理服务,吊尾、补漆、电氧焊,排出机械故障。他技术过硬,为人和善,生意兴隆,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

勤劳善良的老陈,一直坚守到花甲。随后自感力不从心,把修理厂托孤给自己的女婿。

一晃就是70了,坐在时代的动车上,再回头看看渡口。渡口没了,当年的翠翠已成昨日黄花,渡边人家尚存,且子嗣一代一代的延伸。枝江到沙市的客船早成历史,通往沙市的交通更加便捷。一切过往都是未来的延伸,不论是那一条路径都通往罗马。

姨佬所生活的董市,是蜀汉中郎将董和的故里。再往上行50公里就是宜都陆城。陆城也是因三国名将陆逊在此筑城抗蜀而得名。

姨父华生于斯,长于斯,深谙驾船术。一曲船工号子一直喊到天亮。如今人老了,一颗积极进取的心却没老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皑皑白雪轻轻的盖在清江公园的步道上。早炼的人中,有裹着围巾慢跑的,有戴着耳护倒走的。气温低得可以看见嘴里吐出的氤氲。

谢爹爹半裸着,赤着脚,踩着雪,一个脚印跟着一个脚印,健步走向清江河。

“谢爹爹,你不冷吗?”有人嗤之一笑。

谢爹爹接过话茬:“怕冷不下水,下水不怕鬼。劈波斩风浪,洗涤我心扉。”

说完,像跳水运动员一头栽入江水中,江面腾起一阵波澜。

清江又称夷水。谢爹爹在清江边出生,喝着清江水长大,听着清江的船工号子入眠,对清江有着深厚的感情。16岁起拉纤,扯起生活的风帆。历经“文革”、“上山下乡”,“知青返城”又让他回到宜都轮船公司当船工。他血液里流淌的那股自强不息的精神给家人带来福祉。退休后,生活得有滋有味,冬泳夷水,组建乐队,吹笛子、拉二胡、弹吉他、唱红歌……快活像神仙。

冬泳强健体魄,乐队充实生活。查出肾结石、胆结石,医生说要动手术。谢爹爹说算了、算了。你看,我身体挺棒的。一边说一边拍拍自己胸部,左三下、右三下,拍得山响,还大义凛然地说:“活着干,死了算。干得鼻子不出气,干得山河红灿灿。”

医生扑哧一笑,放了一码。

谢爹爹名叫谢正华,是宜都乃至于宜昌冬泳圈里的名角儿。年过古稀,孜孜不辍,人称“谢爹爹”。冬泳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医生,泳掉了结石,游出了健康。面对清江,他常自个儿高歌:

一年四季泅清江,

坚持到底不寻常。

要想健康不得病,

夷水河里好风光。

年5月20日,谢爹爹刚过67岁生日,就应邀参加中国三门峡横渡母亲河的活动。健将中,数他年龄最大。他用一个小时一刻钟游米到终点。等他爬上岸,人们吊着的石块才算着了地。

岸边,他拿出长笛吹奏起来,那是《我和我的祖国》。在清江也好,长江也罢,北戴河海边,甚至在日月潭都是如此,每当上岸,就吹笛子。笛声告诉大伙儿:我身体硬朗着呢。

笛声悠扬,升上了三门峡的天空。围观者越来越多,记者涌进来。中央电视台的话筒递来,谢爹爹脱口而出——

不到黄河非好汉,

不游黄河非好男。

如今渡黄梦成真,

争取游到八十三。

央视记者称他的精气神一点也不输年轻人。

谢爹爹上了央视,宜都冬泳圈沸腾了。左邻右舍欢呼雀跃,在陆城的大街小巷奔走相告。谢爹爹成了“泳星”,圈粉无数,三番五次被邀请出游。

年9月4日,出境参加第34届日月潭国际万人泳渡,游完2个小时40分钟的里程。台湾南投县县长兼大会会长林明溱颁发纪念证书称:“以无比的信心与毅力完成全程公尺的壮举。”

年11月,宜都冬泳协会组织会员参加全国老年人冬泳北戴河会议。他同全国的高寿队友一起畅游大海,领略了“大雨落幽燕,白浪滔天”的自然风光。特别是见到了冬泳界的老前辈94岁的陈爷爷,真是三生有幸。陈爷爷是大连人,84岁学游泳,现在精神矍铄、耳聪目明。他倍受鼓舞,信心满满,从心底哼起《向天再借年》的歌来。

年12月26日,是毛主席诞辰周年的纪念日。宜昌冬泳协会举办千人横渡长江活动,从至喜大桥游到镇江阁1米。他早一些年轻人游上岸,站在拾级而上的“江踏”上,吹奏起队友王志成创作的《数江踏》。

家乡的排排石江踏,

从街边摆到河滩下,

步步江踏光又滑哟,

好似铜镜映三峡……

笛声依然悠扬,袅袅地在江边回旋。他被作为健身代表,请上主席台分享冬泳的喜悦。

生命诚可贵,

健康价更高。

冬泳铸铁骨,

古稀人未老。

声音宏亮,中气十足,从心底释放出一个健康老人的心声。末了还张开双臂,一个九十度的鞠躬,绅士般地昂着头离开主席台。

台下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谢爹爹爱上冬泳缘于自己一生的坎坷。

年4月14日,谢正华诞生在宜都县陆城镇西正街号。那时他的父亲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差。父亲没扛过枪打过仗,扛的是弹花枪,打的是棉被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被当作是历史反革命关押在宜昌大牢。胆小怕事的父亲趁去挑水之机跳进了长江,江水淹没了他年轻的生命,36岁就此划上句号。此时,谢正华还不满七岁,人生的第一大悲哀降临在他的身上。

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成长。母亲识字,认定一个理儿:再怎么艰辛也不能让孩子失学。到了上学的年龄,母亲把他送进宜都县城关小学。高小毕业继续“半工半读”。两年后风起云涌,许多老师因“政治问题”划成右派,学校解散。年,刚满16岁的青年谢正华迫于生计穿着裤衩当了纤夫。11个船工一起喊着清江的号子,纤绳悠悠,一步一叩首。当然他们没有于文华和尹相杰唱的那样恩爱浪漫,他们没有别的乞求,只是为了糊口。他们唱着:

拉起纤来像猴子

扯起风帆像太师

船屁股后面一个眼儿

钻进船头只吃不攒

好吃的男儿驾划划

好吃的女儿养娃娃

……

他们喊着清江的号子、拉着纤往前走。路是那么的崎岖难行。一时风云剧变,文化大革命开始,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来了。

年4月,他弃船登岸,随着哥嫂一起“流放”到潘家湾区燎原公社友谊大队。大山容纳了谢家,它用博大的胸襟把他们装进自己的怀抱。耕地、薅草、施肥、抬石头、掰玉米,一家人锄禾当午,日落而息。

小时候常到哥哥的学校去玩,跟着哥哥就学会了吹笛子、拉二胡,有一技之长,被安排在公路民兵指挥部当宣传员。

国家政策慢慢松动,知青一拨一拨地返城。二哥、三哥都先后返城。此时的谢正华,还是一个待业青年,25岁的单身汉,婚姻还没着落。

听说百里洲种棉花,还受到周总理的表彰;还听说百里洲物产丰富,不愁粮吃,他向往之,希望到百里洲安家落户。经人介绍,谢正华与协力大队朱家小院的独门闺秀朱作香相识。

年冬,中国大地一片寒冷,谢正华做了上门女婿。没有香车宝马的迎娶,没有张灯结彩的仪式,摆了几桌席就喜结良缘。

从此,谢正华就成了我的叔伯姨父。那时我才12岁,不知其理。我们管小姨叫“香爹”,管“香爹”的丈夫叫“华爹”。华爹能说会道,很有知青范儿,朱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把他当自家人一样看待。

华爹那时风华正茂,一口地道的宜都陆城话说得字正腔圆。只可惜他不会农活,常受生产队长的诟病。正是五黄六月的时候,妻子怀孕,生产队抢收抢种。他是外码子,队长给他一个下马威。一般人只割一垄麦,可跟华爹安排两垄,还说有他妻子的一垄。队长私心,把那些沾亲带故的裙带关系安排去干轻松活。错位的安排让他很不舒服,他强忍着心中的痛。一大片成熟的麦穗摇摇晃晃地摆动,华爹心里发怵,硬着头皮挥镰开割。

辣辣的太阳直晒得麦子发亮,华爹汗流浃背,挥一挥刀,用袖口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。他想到小时候在城郊西湖那片麦地里检麦子的情景,于是专挑麦穗,两垄地割完,可麦杆还长在地里。生产队长急了,立即召开现场会。

华爹站在田头,低着头,等待大家的批斗。生产队长说,你看看武汉和宜昌的知识青年都比你割得好,你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。说着就引用毛主席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的语录来批判。

毛主席语录触动了华爹的灵感。华爹在宣传队时背熟了上百条毛主席语录,于是他打开记忆的闸门,噼哩啪啦地背了一地。毛主席说:“广阔天地大有作为!”毛主席说:“因人制宜、因地制宜。”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:“一个人能力有大小,但只要有这点精神,就是一个高尚人……”

华爹一段一段地背,队长插不进话。眼看下不了台,立马宣布散会。并组织几个快刀手,把没割掉的麦杆收拾了。

队长晓得这知青的厉害,为了省心安排他当了“管护佬”。

“管护佬”就是一个大队的保安,维护社会治安,不让农田的庄稼丢失,不让堰塘里的鱼不翼而飞。

到了腊月,生产队要抽干鱼塘把鱼儿捞起来过年。水浅了,鱼儿逃命似的活蹦乱跳。这时是网鱼的最佳节点,队长叫华爹巡查。夜已深沉,华爹和另一个守护者巡逻起来。两个黑影悄悄伸向鱼塘,贴着水面轻轻地撒开鱼网,几乎听不到响动。“黑影”准备逃走,华爹用电简将一束亮光射去:把鱼放下,赶快走人。“黑影”见是大队有名的笛手和另一个牛高马大的守护,二话没说空手回去了。

华爹怕他们复二手,就跟踪过去。“黑影”是大队有名的黑皮。平常吊儿郎当,什么都不怕,但他很敬重会吹笛子的华爹。此时他们正嘀咕着下一步计划,华爹推门而入,把黑皮吓了一跳。

“我今天不是吹笛子的谢正华,而是5队的管护佬……”华爹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恩威并重。

黑皮表示再不跨进“您华爷爷的半步领地”。

夜擒黑皮之事,很快传到生产队长那里。队长又把它当故事讲给大队书记听。书记觉得华爹智勇双全,就提升为大队的“管护佬”组长,手下还配有8个兵。权力大了,势力范围宽了,治安攻略也多了。一时,协力大队的治安在华爹的维护下,海晏河清,风清月朗。

华爹在百里洲渡过了艰难的7年,于年得到宜都县知青办发来的通知,才回到原单位宜都县水运公司上班。

昔我往矣,雨雪纷纷;今我来思,杨柳依依。他豁然开朗。年他带着两个孩子蜗居在母亲狭窄的宅子里,吃着议价粮,读着议价书,等慢慢地稳住脚根后把妻子接进城,把孩子的户口迁进城。

年9月1日,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。举家迁入陆城。妻儿都成了城里的户口,孩子不再是“黑户”,上学上得理直气壮。可妻子没有正式工作,一家过着非常拮据的生活。自己的工资低,养活一家真是不容易。

华爹把眼光聚焦到孩子们的玩具上。

也许是祖上的DNA在流淌,也许是上天给予他的关照。他卖起玩具来得心应手。解放前,谢家就在陆城南门开设“益民香烟杂货店”。至今,华爹还保存祖上留下来的一个木制的糖罐,那是年的祖传。他把说明文字写在罐子上,作为谢家的镇宝之物。

驾船跑运输,上游重庆朝天门,下泊上海吴淞口。装一船的水泥和砂石顺水而下,卸货后要等着把上海等地的货物慢悠悠地运回来。一等就是十天半月。船上的人闲着,打牌的打牌,睡觉的睡觉。华爹睡不着、闲不住,就去找船长借钱。他本想借10元,船长却给他30元。华爹住的船舱寒碜,一块旧油布当被子,练毛笔字用的旧报纸作床单,船长看到了心寒。

拿着借来的钱,他跑到城皇庙进气球、口哨等,转来又跑到吴淞口附近的学校去卖。一天下来,很有赚头。很快他就还清了借款。

卖气球也不是一帆风顺的。一天正在摆摊,几个戴袖章的城管来了,气势汹汹。上前一把逮住华爹的衣领:“你是从哪里来的?”华爹镇定自若,憋着上海人听不懂的普通话,挤出几个词组:“湖北宜昌,葛洲坝……家里没粮吃,挣钱换米粉。”城管似乎听清了“葛洲坝”三个字,松下衣领,看他是首次,不再计较。

小贩小卖为后来的“宜都英菊商行”挂牌奠定了基础,也就是为一家人的生计找到了出路。

以后的日子,华爹一边跑船,一边卖玩具。0年华爹积累了资金,就把临街住宅改为商铺,以女儿朱英菊的名字命名,让妻子和女儿打点,经营烟酒副食,批零兼营,货畅其流,生意兴隆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人生之路波诡云谲,险象迭生。华爹在驾船生活涯中,有过四次灾难,逃过三劫。

年10月,金秋正浓。宜都的红薯熟了。刚刚开放的中华大地物资还不是那样富裕。华爹买了0斤红薯运到百里洲糊口渡日。那天一早,他借了一只鱼划子,从清江顺着长江往下划,划到下午4点多钟才抵达松滋河边的朱家嘴。等把红薯运到家里时天色已晚。随后,华爹又顺江而下,准备在松滋河的出口处刘佃尾与公司的船不期而遇,没想到的是没遇到自家的船,却上演了一场灾难。

入夜,鱼划子从松滋河划进长江。船上没有一丝的亮光,只有一个黑影。他误把宜昌的一艘货船当成自家的船,一头撞到船的舭板。他颤悠了几下,掉进江里。鱼船灌满了江水,他又爬上鱼船,没有斛斗,只好一捧一捧地向外舀。

十月的江水有点凉意,他冷得牙齿抖动。一天的劳累让他筋皮力尽,他连喊“救命”的力气都没有。求生的欲望驱使他努力地向岸边划去。正当绝望的时候,一只探照灯向他射来,真是天不生绝人之路。枝江县董市的一艘机动船发现了他,其中一船员认识这位谢师傅,赶忙把他拖到大船上,算是逃过第一劫。

第二次是年的夏天。宜都水运公司的号船载着一船的砂石运往沙市。船行至枝江大埠街,突然浓雾锁江,能见度极低。早晨5点多钟,只听见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船触礁了。正在船舱睡觉的华爹被惊醒,水呼呼地往机舱里灌,蚊帐被冲垮,船体开始下沉。万分紧急之下,他迅速从窗口爬出,一个猛子冲出10多米。

船渐渐被水淹没。逃上岸的船员呼喊他的名字,没有人应答,只有江水东去的流声。大家都认为他遇难了!

冲出船舱,他慢慢往下游。也不知游了多长时间,也不知游到什么地方。直到沙市海事局的船在太平口发现他,才得救。

他又逃过一劫。

第三次是年底。大街小巷已经响起稀里哗啦的鞭炮,快过年了,归心似箭。

泊在九江的船还没有一点返航的迹象。华爹惦记着家里的孩子。于是以回公司领取生活费的名义告假。由于回家心切,晚上搭乘一辆到宜昌的班车。经过一夜的颠簸,天亮才来到古老背。
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福祸。古老背正在扩修道路。那早,恩施的一辆货车司机开了一夜的车,模模糊糊没看清前面的人影,一头冲过去。华爹的双腿碾成骨折。醒来,华爹住进古老背卫生院。后经强化训练才没有成为残疾。

后来华爹还是残疾了。

年的时候,宜都机一号承载转运三峡工程石块的任务。华爹抢着抬石头,一根钢丝弹来,弹在右眼上,他唉的一声捂住右眼,医院治疗。经过三个多月住院医治,医生尽了力,却无能见天,右眼就这样失明。

从此,他只能用一只眼晴看世界,看得比一般人精准,他看准了生命在于运动的真谛。

水祸的惊吓,车祸的恐惧,华爹的身体日渐式微。感冒、发烧、咳嗽、颈椎、风湿等多病缠身,他定下决心要通过锻炼来改善自己的生态。

于是选择了冬泳,而且是持之以恒的冬泳。

合江楼是宜都标志性的建筑,矗立在清江和长江汇合处,诠释着泾渭分明的自然现象。这里是华爹常去游泳的地方。一块硕大的“宜都”码头牌坊诉说着陆城的前世今生,也刻录着华爹一生的酸甜苦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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屈定国居宜昌,视文字同骨肉。曾从“闻”,采编多年,获奖数篇。现从“文”,编著《南辉北映QQ日志》《跟着豪爵学管理》《吃在宜昌》《味道宜昌》《根在乡下》,有散文、随笔散见于文学期刊。

—往期回顾丨实力展示——

《散文湖北》是由湖北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办,由《散文湖北》编辑部承办的文学微刊,旨在繁荣湖北散文创作,发现湖北散文新人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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