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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父亲的中秋节
文
田特平（湘西）
在定格的记忆中，父亲走的时候，空气中还有浓浓的桂花的馥香。那是年农历8月16日上午。父亲度过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中秋节。在他离世的时候，还能闻到人间最后一缕桂花的香味。桂花香飘万里，桂花送走了父亲的魂灵。在和家人团圆之后，父亲上了天堂。
我们原本以为，父亲等不到中秋这一天。在中秋前的一个星期，医院已将父亲宣判了死刑。医院的院长，和我家是世交。他把母亲和我们三兄弟叫去。很郑重的说，满满已经不行了，按他的经验，就在一两天之内。你们把满满抬回家吧，让他在家里落气吧。院长很了解父亲，知道父亲的心思，这是父亲最后的要求。我们含泪颌首，将父亲迎回家。已经陷入昏迷的父亲，还不知道已经回家。在他稍稍清醒的时候，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了。这一刻，父亲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。他问我，离中秋还有几天？我强忍悲痛的告诉他，还有七天就过中秋了。他从喉咙深处含混不清的哦了一声，闭上眼睛不语，两行清泪从眼睛里慢慢沁出来。不知道父亲那一刻想到什么，他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，有时只能含混的吐出一个模糊的音符。但无法从这个音符弄清他的意思。我们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。他要过最后一个中秋。凭他当时的身体状况，我们不知道父亲还能不能等到中秋的那一天。因为，癌细胞已经将他的生命机能吞噬殆尽，父亲的生命只能以分秒计算，死神是残忍无情的，没有一丝慈悲心肠。这只有靠父亲自己，靠他生存的意志和精神的支柱了。居然就被父亲等到了，这是意念的力量，意念的奇迹。那七天不知父亲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熬过来的。他已经无法表达，只是整天整天凄厉的痛嚎，癌症晚期的剧痛犹如利刃剜心，一张脸痛苦扭曲的变了原型。那撕心裂肺的惨状，就是石人也会流泪。我知道，父亲是硬撑着熬到中秋节的。那种顽强来自生命的深处。死神也无可奈何。
父亲的支柱就是家，就是他倾注一生心血维系的家。
父亲一生的命运多蹇，好像他生在这个世界就是来受苦来遭罪的。他在人生的舞台天生就是个悲剧角色。各种磨难一直伴随他的终生。连死也不放过。
父亲坐了三次狱，两次在解放前，是坐国民党的狱，这两次坐狱是因为伯父到延安投奔革命。父亲是作为共产党的嫌疑份子替伯父坐的。一次在解放后，虽然不是坐真正意义上的狱，但那种精神上的炼狱比坐狱还痛苦。那是五七年反右倾，一惯不会说假话的父亲因说了实话被打成右派，成了不为人齿的黑五类。这顶黑帽一戴就是二十年。这三次经历给父亲精神打击很大。特别是后一次，父亲几乎都绝望了。他又经历了三次生死。解放前第二次坐狱，已宣判他的死罪，第二天准备枪毙的，也是命不该绝，要枪毙他的那天，小日本的飞机来轰炸了，那些准备枪毙他的人作鸟兽散，父亲也趁机跑了，方才捡了条命。后两次是因为病。最危险的是第三次那场病。父亲那年才六十三岁，被怀疑患了晚期胰腺癌，没有救了。医院治疗，医生只是满足一下父亲求生的愿望和家人的要求，而动了次手术，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。谁知父亲命大，医生打开腹腔一看，只是胆总管结石。不是癌，是被误诊了。我现在还记得父亲手术后对我讲的一句话，他说，经过这次生死考验，他有种如婴儿新生人世的感觉，心灵十分纯净，灵魂十分纯净。说这话的时候，眼睛真如婴儿那么清澈明净。散发一股蓬勃的生命活力。但这次父亲没有那样的好运了。死神的利爪已死死扼住生命的喉咙。黑夜里分明听见死神恐怖的脚步，还有那尖利刺耳得意的枭叫。父亲唯一能与之抗争的，就是保住生命的底线，争取过在人间的最后一个中秋。在这场生死搏斗中父亲胜利了。圆了他的中秋团圆之梦，然后悄然离去。父亲没有人生的遗憾。父亲是我心目中的英雄。
父亲的一生是个传奇，能够写厚厚的书，不是一本，而是多卷，像罗曼罗兰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》那种。也许还不够，要像巴尔扎克《人间喜剧》那样卷帙浩繁的多部头才行。我没有那种厚重的笔力，所以从来不敢奢望。但我会往那方面努力。能成为一位大家，那是我从小的梦想。
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常人没有经受的磨难和历练，父亲早将人生，将人世，将社会，将生死都看得明明白白了。生活将他变成了哲人。对个人的命运，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了。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他的追求。这其实是大智慧。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平安的活着还好？他心里就只有这个家了。这个让他牵挂的家，是他生活的全部，也是他生活的动力和源泉。因此，父亲的家庭观念就很强，就很注重过节。因为只有过节，全家人才能到一起，才能团圆，也才能让父亲享受天伦之乐，享受做人的乐趣，享受生活的乐趣。
每年的中秋，都是父亲快乐的盛宴。他喜欢一个人下厨，不要别人帮忙，那样他还不高兴。好像这是他的专利。他在厨房忙的时候，他喜欢我们坐在一边玩，总之是不要进厨房。那是他快乐的领地。他一边忙碌，一边愉快的哼着他那个时代的歌调。他每炒完一个菜，就大声叫我端到桌子上摆放好。菜全部炒好了，他才解下围裙，坐到饭桌前，端起酒杯深深的吸一口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品尝他的厨艺，称赞他的菜味道好。这样，他就越发开心，完全像个天真儿童，淳朴的可爱。
父亲是美食家，没事的时候，就买些菜谱之类的书看。然后就慢慢实践，再加上他多年的烹调经验和心得，融合后变成他自己的东西。这样他就有几道名菜问世。中秋的血粑鸭就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。中秋节吃鸭子是我们这地方民间的传统。父亲的血粑鸭是我们家中秋节的主菜，也是我们的最爱。没有了父亲，中秋节我们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独特的血粑鸭了。这还是次要的，更重要的是，在我们的心目中，父亲是中秋节的魂，没有父亲的中秋节就没有了欢乐，没有了那种全家融融的团圆气氛，父亲早已和中秋节融为一体。中秋已成为父亲的象征。没有父亲的中秋节，不是中秋节了。那是我们的祭日，是父亲的忌日。月缺了还可以再圆，没有了父亲，家永远也无法在中秋节团圆了。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我现在都还在奇怪，世上是不是真有轮回？父亲的忌日恰恰是女儿的生日。难道真如佛祖说的人生就是轮回？
恍惚中，听见父亲在喊：“倒酒倒酒”！
于是我就倒酒。直到酒满溢杯。一看，父亲的座位空无一人。
举头仰望，苍天无言，明月无语。摘枝丹桂，举杯遥祭：
父亲，你在天堂还好吗？让丹桂的芳香引你回家，家里永远有你的酒杯。
忽然鼻酸，目湿，泪涌。朦胧中，漫天的星辰如飞舞祭奠的纸鹤。
原来星星也有情。
End
本文选自《寻觅双命鸟》田特平著作家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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