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皮妈说
今天是《章琪》的最后一章,两个多月来,谢谢大家的一直支持。第一次写长篇,有很多想说的,明天会发另一篇文章来谈章琪这个故事。连载今天就结束了,谢谢。
(图片来自网络)
年,孙优婷去了美国。
飞机起飞的时候她很紧张,死死抓住扶手,心里别别直跳。旁边圆头圆脑的男人,头发稀松,有一个酒糟鼻,用蹩脚的普通话笑问:“第一次坐飞机啊?”孙优婷不想理他,眼睛看着窗外。灰蒙蒙的天,火柴盒一样的房子,不一会儿,漫无边际的白云就遮住了眼。孙优婷鼻子酸了一酸,轻轻喊了一声:婆婆。
颠簸了二十几个小时,眯一阵醒一阵,喝了一杯又一杯汽水。飞机降落的时候,酒糟鼻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夹克,摁了摁孙优婷的肩膀:“小妹妹,我们到了。”孙优婷厌恶地打开了他的手:“谁是小妹妹!”酒糟鼻笑:“这么凶哦,老板娘的女儿了不起啊?”
夜色中的旧金山孙优婷并看不真切,只觉得空气里有一股骚动的咸湿的味道。酒糟鼻和开车的瘦子大声喧嚣,快速而密集的广东话,语音语调很像磁带里的样子,但什么意思孙优婷并不明白。瘦子颧骨高耸,从后视镜里打量她,她装作没看见,盯着黑沉沉的窗外。街道很宽,好看的各种颜色的小房子,路面上下起伏,像在过一个一个小山丘。
这个就是美国,孙优婷在心里跟自己说。她想把每一个画面都刻在自己脑子里,有一天回上海,可以跟婆婆说,跟男朋友说,跟章琪和沈逸超说。正恍惚时,突然一个急刹车,胸口被安全带勒懵了。只见两个黑人站在车前手舞足蹈,其中一个还跑到孙优婷这边,嘴里大声在说着什么,伸出手重重拍着车顶。“咚咚咚咚,”孙优婷吓得哆嗦了一下。
酒糟鼻冲窗外比着中指,也大声骂着,瘦子一踩油门,车子继续像前面的陡坡冲了下去。孙优婷觉得自己像一个风筝,被放得飞了起来。
唐人街。大班酒家。孙美凤一扔算盘跑了出来,嘴里大叫:“来啦来啦!”。她先一把拉住孙优婷的手,然后捧着孙优婷的脸左看右看:“噶高啦,两年没见长得噶高了”。孙优婷心里很反感,想躲,但看着孙美凤一双含着泪的眼睛,心一软,就也没躲。那个男人也出来了,笑眯眯地看着孙优婷,然后在美凤腰上捏一把:“好了啦,孩子不是接来了么,阿山阿海,后面去吃饭。”
孙美凤一鼓作气地把一个又一个蒸格的烧卖虾饺摆满了台子,然后剥一个虾扔到孙优婷碗里,再剥一个,背后一整面墙都是玻璃缸,里面游着形形色色的鱼和虾。
孙美凤讨好地笑着:“你放心,我学校都帮你打听好了。那个是好学校哦,英文补习班我也帮你找好了……”孙美凤的发髻里有一根白发,在灯光下闪闪发亮,吸引着孙优婷所有的注意。她看着孙美凤消瘦下去的两颊和浓重的眼影,说:“妈,你的手粗了好多。”孙美凤愣了愣,嘴角牵了牵,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。
酒家后面有个搭在外面的楼梯,吱吱呀呀,踩着上了二楼,一间小小的房,一张小小床,一张小小的书桌。孙优婷睡不着,就在台灯下面写:“章琪,我到美国两个月了。旧金山非常漂亮,我坐当当车,人可以吊在车外,从山坡上直接冲下去,特别好玩。”想了想又补充,“这里生活也很好,每家都有小轿车,我有自己的房间。同学老师也很好,我参加英语补习班,英语已经提高很多了,我本来英语就好。”
放下笔,来回读了两遍,孙优婷抬起头,看着正对着一堵墙的窗外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章琪写信,她们已经不来往很久了。那个跟在自己和沈逸超屁股后面的章琪,那个永远梳着两个麻花辫的章琪,那个说话声音细声细气的章琪。这样的一个章琪,竟然会说:“好人家的女孩子,不能一直跟男生混在一起。”孙优婷的心缩了一缩,好人家的女孩子。
孙美凤的生活并不轻松,早上5点要起床,开始包馄饨。一大锅的肉酱,用尽全身力气在那里调,用力调。唐人街,身边都是叽里咕噜的广东话,她来了几年,依旧像一个外人。公公、老公、大小姑子、小叔子、手底下的厨子工人,统统叽里咕噜讲广东话。擀面皮,调肉酱,开弓没有回头路。国外的月亮圆不圆,她不知道,只能用尽力气调一锅上海味道的肉酱。调的时候手上青筋暴起,这时候就更不能想,从前在上海,人人都说她的一双手好看,像豆腐一样。
店里被打劫打过几次。唐人街的中餐馆为了避税,统统都走现金,名声在外,便经常被用枪指着头。被抢了也不敢报警,打落门牙活血吞,更怕的到底是国税局来查税。
孙优婷来美国后半年,有一晚半夜两三点,两个黑人踢开了店门。应该早踩过点,顺利一路摸到了楼上。孙优婷惊醒,只听到门外一阵哄乱,大声的叫嚷里,忽然爆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响,像一把匕首捅破了黑夜。孙优婷知道这是枪响,虽然和电视电影里不一样,但她知道这是枪响。她翻到床底躲着,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门,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看到披头散发的孙美凤打开了房门。那晚店里被抢了5万美金。
孙优婷想离开唐人街,疯狂地想离开唐人街。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,店里打杂的时候也在背书,送外卖的时候也在做题。其实成绩并不算太出色,但申大学的时候,或许是文书把自己写得惨了点又励志了点,或许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,她顺利被伯克利录取了。伯克利就已经很好了,孙优婷没有想过学费更贵的私校。
离开唐人街的那天,孙美凤没有送她。孙美凤不会开车,是孙优婷当时的男朋友来接的她。两大箱子东西装完,白人小伙子潇洒地吹了个口哨,孙优婷就在孙美凤百感交集的目光里飘飘然上了车。她恶狠狠地关了车门。她再也不要回到唐人街了。
大学的生活很轻盈。抽大麻、开派对、游行、辩论、性解放、打工,孙优婷大声笑着,她知道自己大声笑的时候会闪闪发光。但常常也会在宿舍里失眠。睁着眼睛就看到了天亮。
天将亮未亮的晨光里,她忽然就看到了章琪。章琪应该也高考完上大学了吧?她上大学,应该章中兴和陈秀珠都会送她吧?他们一家三口在自己的面前走着,福佑坊的街灯照下来,就这么一副橘黄的温暖的画面——章中兴推着车,陈秀珠扶着章琪,傻乎乎的、委屈的章琪手上绑着的石膏,就那么安心地走了。章琪会不会帮她去找田晓兵?那个婆婆偷偷塞给她纸条上的名字。
孙优婷毕业那年,去了纽约,在华尔街上找到了职位。但就是这一年,孙婆婆去世了。孙优婷接到孙美凤电话的时候愣了半天神。孙美凤着急起来:“婷婷啊,你没事吧?”孙优婷冷冷回答“没事”,就挂了电话,从此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孙美凤。她恨这个女人,这个女人害她没有爸爸,害她被骂野种,害她离开婆婆。她害死了自己的婆婆。
的时候,孙优婷从美国回到了上海。
上海跟印象里完全不一样了,一排排的高楼大厦,直耸云霄,令人晕眩。孙优婷挺直了腰板,更虚张声势地笑,来安抚自己骄傲底下的一点点不自信。
国内的房价疯了,国内的钱也疯了,随随便便一顿饭,跟曼哈顿一样贵,比曼哈顿还要贵。孙优婷记得自己小时候,第一次看到那个广东人,广东人送了一盒美国巧克力,她藏起来吃了三个月。分一颗给章琪时,觉得自己身上有女王的光彩。而现在,每个人见了她都惊叹,海淘太方便了美国的东西真便宜。
有一天拜完婆婆,孙优婷忽然想回福佑坊去看看。只有福佑坊和十几年前还一样,窄窄的弄堂,小小的水井,噼里啪啦往下掉粉的墙壁。在小菜场,她看到了扎巴,扎巴已经不认得她,等认出来后山摇地动地惊叹了一阵。扎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人事八卦,说的最多的孙优婷也最想听到的,还是关于章琪。她留了电话给扎巴,这是一种姿态,一种自己还念旧的姿态。
但真的再见面时,章琪并不一样了。孙优婷并不在乎她对Mark的虚张声势,但她从章琪身上看到了一种镇静,这种镇静让她心慌。就像从前在她面前走远的那一家三口的背影,而她藏在床底下,门外随时都会有枪声响起。
孙优婷一直看章琪的朋友圈。那些琐碎的、普通的、平凡的生活点滴,牵动孙优婷蠢蠢欲动的心。于是孙优婷也去看过扎巴,也会光顾扎巴的店,直到这天,遇到了章琪。
章琪说:“你那时候要我去找一个叫田晓兵的,我帮你去找过了。”
孙优婷对“爸爸”的印象,停留在五岁前。小孩子有记忆么?应该是有的,否则她不会还记得,自己叫“爸爸”的那个人,恶狠狠瞪着眼睛,喊自己“杂种”。她很倔,不想承认,但婆婆看她憋得辛苦,偷偷拿了一张纸条给她,上面写着一个名字,还有一个单位。可从来勇往直前的孙优婷,却永远没有勇气去找纸条上的田晓兵。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她们母女,她害怕知道,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。情愿留这个悬念在心里,不经意地偷偷地想一想,猜一猜。
直到要去美国前,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前,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在意的一个人。
章琪说:“婷婷,我那个周末就让我爸爸带我去找了。你们的鼻子和嘴巴老像的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。”孙优婷干笑一声:“那你跟他怎么说的?”章琪用调羹调着面前的汤:“我没说什么,我给他看了我们两个的合影,跟他说你去美国了。”孙优婷握了握拳头,装作不在乎地笑:“哦,那他说什么?”“他拿着照片看了半天,最后说可惜没有机会见一见你。”
年,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年。这一年,孙优婷找到了田晓兵。和从小到大孙优婷所有想象出来的大人物不同,田晓兵只是个普通人。年轻时候很英俊,写一手好文章,还会篆刻,因此即使已婚后,还吸引过女学徒。他们俩面对面,一开始谁都没说话,但孙优婷流了一场眼泪。事后孙优婷终于打了电话去旧金山,告诉孙美凤:“妈,有人说你年轻时候很漂亮。”
年,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年。这一年,李修杰失踪了,章琪和马冰分手了,闻纱纱去了纽约买房子,扎巴化疗后稳定了病情。课后班里,章琪在讲台上讲题,金则在下面笑。她和几个同学趁章琪不注意偷偷看网络小说,被章琪没收了手机。是一个网络爱情小说,章琪夜里一边自己看,一边笑金则:小女孩才爱看这么脑残的爱情故事。
年,章琪和孙优婷走在福佑坊里。过去的光阴点点滴滴重叠了起来,耳边仿佛回响着在沈逸超家里听到的那些磁带音乐。章琪去踩孙优婷影子,孙优婷跳开了,回过头来踩章琪的影子。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游戏了。
追累了,两个人背靠着背喘气。望着阴沉沉的天,章琪说:“婷婷,你知道么,我从小到大一直很羡慕你,想变得跟你一样。”背后孙优婷的笑传过来:“我知道。”顿了顿又说,“但你不知道,我其实一直也很羡慕你。”
走到弄堂口,要分手的时候,章琪回头望了望头顶上的三个字,问孙优婷:“婷婷,我从小就想问,福佑坊福佑坊,真的会有福气来保佑我们么?”孙优婷拥抱了一下章琪,说:“我希望是这样。希望以后真的有福气,能一直保佑我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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